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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24)
作者:布鲁诺·…  文章来源:当当网  点击数3281  更新时间:2011/8/27 9:59:02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鳄鱼街(24)

  阵风把凛冽的寒气和各种死寂的颜色吹上天空--道道黄、绿、紫色的条纹漫天飞舞--那些遥远的穹隆和狂风的螺旋形拱廊。屋檐变得阴沉、弯曲,令人担忧和牵挂。那些风从下面钻入的屋檐激动地升了起来,越过相邻的屋顶,预示着凌乱的天空下即将出现毁灭之劫。这些屋顶又降落下来,然后就断了气,再也支撑不住更强劲的喘息。这股喘息已经探到更深处,让整个天地间充满了喧嚣和恐怖。但是,更多的房屋在一声尖厉的呼叫中,在一阵预示性的痉挛中升起,发出灾难性的咆哮。

  教堂附近那片茂密的山毛榉竖起条条手臂站在那里,仿佛是这些恐怖景象的见证者,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尖叫着。

  更远处,越过集市广场的屋顶,我看到了山形墙的末端和郊区房屋裸露的墙壁。这些房屋相互攀缘重叠而上,并且不断变大,恐惧得瘫在那里。远方冷飕飕的红光用秋天的颜色涂抹着这些建筑物。

  那天我们没有吃中午饭,因为炉火冒出的烟圈又回流到厨房里。所有的房间都冷冰冰的,充斥着风的味道。下午两点左右,郊区一带忽然起火了,接着迅速蔓延开来。母亲和阿德拉开始包装被褥、毛皮大衣和贵重物品。

  夜来临了。风力更加强劲和凶猛,并且持续壮大,弥漫了整个这片地区。现在,它已停止走街串巷,开始在城市上方筑起层层叠叠不同高度的旋涡,形成一片黑色的迷宫,无情地向上空扩张。风从这片迷宫中沿着间间展室发散出来,在雷电的霹雳声中逃窜,越过长长的走廊,足以让所有那些想象中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然后继续横扫而来,旋即朝着无形无迹的大气层腾空而上。

  我们家的房屋轻轻地颤抖着,照片在墙上咔嗒作响,窗玻璃上闪耀着灯盏油腻的反光。窗帘在那个暴雨之夜的喘息中鼓胀得满满的。我们忽然想起,从早上就没有看到过父亲了。他一定大清早就上店铺去了,在那里,狂风可能让他惊恐万状,把他与家隔绝开来。

  “他肯定一天什么都没有吃。”母亲悲伤地说。管事的店伙计西奥多主动冒险走进狂风肆虐的夜晚,去给父亲送点儿吃的东西。我哥哥决定陪他一起去。

  他们裹着宽敞的熊皮大衣,衣袋里塞满熨斗、铜杵和金属镇物,以防被狂风刮跑。通向夜色的那扇门被小心谨慎地打开了。西奥多和哥哥刚向黑暗迈出一步,就被糊住整个房屋的夜色吞没了。狂风顷刻间把他们出发的一切痕迹涤荡而光。透过窗户根本看不见他们提的那盏灯笼的光亮。

  风把他们吞没后,安静了稍许。阿德拉和母亲试着想把厨房炉子的火生起来。家里所有的火柴都不翼而飞,灰尘和炉渣透过敞开的炉口散出,被刮得在房间里四处飞扬。我们站在大门后面聆听着动静。在狂风悲伤的呜鸣中,我们仿佛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的在质问,有的在喊叫,有的在哭泣。我们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但随即消失在狂风中。他在呼唤着求助。也许那是哥哥和西奥多的声音,在大门外无动于衷地闲聊着。那些声音太富有欺骗性了,阿德拉甚至在某个时刻打开了门,正好看见西奥多和哥哥吃力地从漫过胳膊的狂风中露出身影。

  他们大口喘着气走进来,艰难地关上大门。他们不得不把身体在门上靠一会儿,因为门口的狂风实在太剧烈了。他们好不容易把门拴上,狂风继续在其他地方追逐肆虐着。

  他们描述这可怕的黑暗和狂风时声音几乎断断续续。他们的皮大衣完全被狂风浸透,散发着旷野的气味。他们在灯光下眨巴着眼睛,眸子里还饱含着夜色,每眨下眼皮就把一批黑暗倾泻出来。他们说都没能到达店铺,迷了路后差点儿不知道怎么回来。城市变得面目全非,所有的大街似乎都错了位。

  母亲怀疑他们没有讲实话,其实,我们都有这样一种印象,他们也许在我们家的窗户下站了几分钟,并没有打算去任何地方。或许这个城市和集市早已不存在,这番狂风和黑夜用黑色的舞台道具和某些模仿呼号、呻吟与号叫的机械把我们一家包围住了?也许狂风所暗示的这些巨大、忧伤的空间并不存在,也许根本不存在这些宏大的迷宫。没有旋风,没有窗户洞开的走廊形成的一条长长的黑色长笛,风在这支长笛上演奏着自己的曲子?我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番狂风不过是黑夜的一场虚构,不过是在悲惨无限的狭窄舞台上的某种拙劣表演,是这场大风喜剧性的无家可归和孤独。

  现在,我们的大门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接纳紧裹斗篷和围巾的客人。上气不接下气的邻居或者朋友慢慢褪掉裹在外面的衣物,胡乱地说些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全都极度夸张着今晚会出现的种种危险。

  大家一起坐在灯火通明的厨房里。在厨房火炉和烟囱宽阔的黑色檐口背后,走过几个台阶就可以到达阁楼门口。西奥多就坐在这段台阶上听着阁楼在风中摇晃。在阵风的间歇中,他听到被折成无数褶子的椽梁的风箱在咆哮?屋顶有气无力地悬垂着,像一副巨大的肺。风从那里逃窜出去,听着它又吸了一次气,把椽子都舒张开来,逐渐膨胀得像哥特式建筑的拱顶,像巨大的双簧管的风箱般发出响亮的回声。

  后来,我们彻底忘了这场狂风。阿德拉开始在研钵里捣肉桂。佩拉西娅姨妈来了。她身材娇小活泼好动,头顶的黑色围巾上缀着花边。她开始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帮阿德拉干活,阿德拉正给一只小公鸡拔毛。佩拉西娅姨妈把一小卷纸放在炉子里点燃。阿德拉攥住小公鸡的脖子,架在火焰上燎烧剩下的羽毛。这只家禽在火中忽然展开翅膀,啼叫了一声,然后就被烤焦了。佩拉西娅姨妈开始大喊大叫,嘴里诅咒起来。她气愤得浑身乱颤,朝阿德拉和母亲挥舞着拳头。我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仍然怒气未消,变成一个用各种姿势挥舞和诅咒、叫骂的小团块。在愤怒的尖叫声中,她整个人似乎马上会解散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姿势,似乎要变成一百只蜘蛛,似乎要用一张漆黑闪亮的蟑螂疯狂乱窜的大网把地板罩住。然而,她却忽然收缩起来,慢慢变得越来越渺小,但仍然浑身战栗、唾沫飞溅地咒骂着。后来,她开始小跑,弯曲的身体骤然缩小,跨步来到厨房堆放柴火的角落。她一边咒骂一边咳嗽,在清脆的柴火中狂热地搜寻着什么,最后终于找到两块薄薄的黄色木片。她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木片,贴住双腿测量一下,接着拿木片支撑起身子,那木片就像高跷。她开始到处转悠,把地板轧得嘎嘎作响,跳到这儿又跳到那儿,沿着歪歪扭扭的路线跳行,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爬上一把松木长椅,再爬到放着陶器的架子上,这个细木架占据了厨房整整一面墙。她支着高跷沿木架跑过去,逐渐隐没在一个角落。她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苍茫,最后像一张枯萎、烤焦的纸片般折叠起来,氧化成一撮灰烬,渐渐化为尘土和虚无。

  面对这场自我毁灭式的愤怒演出,我们站在那里无可奈何。看到这出令人忧伤的痉挛舞蹈和痛心举动自行结束时,大家感到很遗憾,带着一丝释然各干其事了。

  阿德拉又开始鼓捣研钵,不停地砸着肉桂。母亲又捡起她刚才中断的谈话,一直在倾听阁楼里各种征兆的西奥多,做出滑稽的表情,扬起眉毛,独自咯咯地轻声暗笑着。盛季之夜人人都知道,经过若干年正常而相安无事的光阴流转之后,时间,那个了不起的怪家伙,有时会衍生出异常的多余岁月--像细微的第六趾那样--从这些光阴中再生长出畸形的第十三个月来。

  我刻意使用了畸形这个词,因为第十三个月很少臻于圆熟,它像一个高龄母亲怀上的孩子,发育得总是有点儿迟缓。那是像驼背般多余出来的月份,像个有点儿呆傻的幼儿,更具实验色彩而并不真实。

  夏天那种老态的放纵,那情欲盎然、姗姗来迟的生命力的喷发,令人感到何其不解啊。有时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八月已经过去,而夏天那老迈、厚重的躯干仍然在惯性的驱使下繁殖着万物,从已经腐朽的木材中继续生长出像蟹一般的杂草的日子,看上去既荒凉又乏味,好像是后来有意添加上去的。那些畸形、空虚、无用的日子,炽热的日子,永远那么令人吃惊,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些日子不断地抽芽发育,既不规律又不均衡,没有形状,像是后接上去的恶魔的手指,握成拳头的残桩。

  有人把这样的日子比做一部伪经,这样的日子是被偷偷塞进岁月这部巨著的某些章节的。还被比做重写本,悄悄把这些日子的内容放进书页间。比做没有文字的白纸,饱读过各种文章,满含记忆中文字形象的眼睛可以在这张白纸上构思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和画面,而这些光彩和画面会因为书页上的空白而逐渐淡然,或者让眼睛在开始新的章节探险之前在它的中性地带栖歇片刻。

  那年那部古老、泛黄的罗曼史,那册巨大而又易碎的历书!它搁置在时间档案馆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它的内容在木板之间不断丰富,因为岁月的喋喋不休,因为谎言快速的自行不朽,因为胡言乱语的喷涌,因为美梦在其中不断繁殖而无止尽地膨胀着。在这本书正文已被用过的页边写下这些故事,修改这些有关父亲的故事时,我不也怀着这样一个隐秘的希望--它们将不知不觉与这本辉煌而腐朽的著作发黄的书页融为一体,不也希望它们能够融入书页轻轻的翻动声中,完全被它吸收吗?

  我要叙述的那些事就发生在那年闰月,那年额外生长出来的畸形月份就出现在那本巨型年历的空白页里。

  那时早晨显得出奇的清爽和新鲜。从寂静、冰凉的时间之流,从空气中全新的气息,从阳光的不同密度中,人们感觉已经进入崭新的日子,进入全新的王者时代。

  各种声音在新鲜的天空下清脆地轻轻颤动着,像来到某间焕然一新的空屋,里面还散发着清漆和涂料的味道,散发着那些即将使用但还没有使用的东西的味道。人们怀着奇异的感觉,调试出新的回音,然后忍不住好奇地咬一点这声音,那感觉就像在某个凉爽、清冷的早晨,在某个外出旅游的前夜,咬一口还热乎乎的新鲜的葡萄干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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