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3节:九月三日
农人的日子的特征就在这一点,除了赶节气,趁雨水,日子都是自己定的,自己要它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一,要它是星期日就是星期日,有时可以一连一个月是星期一,也可以一连好几天是星期日。
但是农人勤劳的习惯,很少给自己放星期假倒是事实。
上月下旬几乎整整工作了十天没有休息过,这两天,忽一撞头,看见最爱的南国之秋已到,便将这初到的九月当假日。
只要田里的工作呼唤不太紧,只要心里还不满足,明天、后天都还是星期日,谁还理会日历是什么颜色!
九月三日
这秋来的第三天,我还没有意思想着下田做活,很想再到田间徜徉个一天半天;前两日的优游不惟兴未尽,反惹起兴致更旺。
但是我没有真的出去。
我留在家里,想查察秋到家来。
秋是到家了,家里头显得澄澄的静,再没有夏日蒸蒸的翕[1]了。
南国的田野里虽是看不到,在家里却隐隐的有叶落之感了。
静静地坐在斗室里,仿佛枯叶正飘落屋顶,正从窗边轻轻地下着。
在家里,这是一年里一段安祥的时节。
时间缓缓地过去,从窗内明暗的变换,可觉知太阳的高度。
这三天里一直是晴朗的天气,连这一幢平屋,也默默地表示十分的满意。
鸟有巢,兽有窝,人有家。
我庆幸也有个家,一幢坐北朝南的平屋,坐落在大野之中。
西面是一片已辟的田畴,直延伸到地平线,无尽的田园之美,就在这一片土地上,供我逐日采撷。
东边隔着三里地的荒原和林地,便是中央山脉,逶迤伸向南去。
大武山矗立东北角上,南北两座高峰巍然对峙——母亲叫它南太母和北太母。
日脚落在北回归线上时,这一片田野,每个早晨似乎都落在这两座山峰的阴影里。
小时候读神仙小说,看见山腰间一片白云出岫,以为是仙人下凡了。
隆冬寒流过境,两个山头就蒙了一层凝定的白,大约有半里方圆的雪,可望不可即。
那上面据说有个湖,登山家叫它鬼湖,是小时候幻想所注的奇境。
南面,对着窗,隔着一小片田野,远远地是几户人家——都是族亲。
再过去是硗野一带,是夏季山洪奔腾而下的驰道:冬季是干涸的溪床,极目望去,白石嶙嶙,南接对岸的高岸,西达于海,宽约七里,长则自山脚至海,不下二三十里。
前眺这一片空旷的硗野,后顾那巍峨的南北太母,胸臆为之豁朗,更无纤尘。
北面是一片更辽阔的田野,此去红尘万丈,并且那是北风的来处,挟着一股冷,我是南国里的土生土长,我愿永远朝南,迎那阵阵熏风。
头上是一片蓝天,尤其是秋末以后,直到次年的春末,整整有半年的时间,就是你不抬头,那无尽的蓝也要映进你的眼里。
一个小小的家,坐落在这样阔气的天地间,不由你不心满意足。
下午割了屋前两分地的番薯藤。
向晚时起阴,满天乌云自西北弥漫而来,四里外的东北方,不停地电掣雷轰,凌空压来,威力万钧,可怪直到赶完工,黄昏不见人面,竟都不雨。
一路上踏着土蜢的鸣声,不由撩起了童年的兴致。
摸索着捡起了一截小竹片,选定最接近的一道声穴,于是我重温了儿时的故事。
童年时我是斗土蜢的能手。
土蜢是对草蜢而名。
在草上叫草蜢,在土里便叫土蜢。
公的土蜢最爱决斗。
小时候每到此时,家里总饲着两三个洋罐的公土蜢。
每罐盛几寸厚的湿土,采几片叶子,饲两三只。
若是骁勇善战者,便一罐一只,以示尊优。
此时差不多正逢暑假末,整天提着水桶,庭前庭后,田野里去灌。
灌时先将土蜢推在洞口的土粒除去,把洞口里的塞土清掉,开始注水,快的一洋罐的水便灌出洞门来,此时早在洞门后两寸许处插了一片硬竹片,用力一按,便把退路截断,然后伸进两指,将土蜢夹出。
公母强弱,只靠运气,很难预先判定。
要是公的,并且生气活泼雄赳赳的,便喜之不胜,赶紧放进单独的洋罐里,再盖上一片破瓦片,直灌到兴尽才罢休。
第一部分: 第4节:九月四日
然后是向别人的土蜢挑战。
先挖个三指宽半尺长的壕沟,形状像条船,各人拿大拇指和食指倒夹着自己土蜢的颈甲,用力摇晃几下,再向土蜢的肚皮上猛吹气。
如此反复做法,务使土蜢被作弄得头昏昏,且恼怒万分,才各从壕沟的一端将土蜢头朝壕沟底放下去,于是不等过两秒钟,猛烈的决斗便开始了。
败者逃出,鸣声不断发自胜利者的背翅。
这是种残酷的决斗,往往啮断肢节,剪光了触须。
一场决斗之后,不仅败者很难全身而退,就连胜者也不能确保完整。
但土蜢得来还有一法,那是黄昏后儿童的一项乐子。
约莫暮霭苍苍起自天边,较大胆的公土蜢便打开了洞门开始振翅而鸣,此时最早不会超过六点。
但是这是极大的冒险,伯劳是可怕的猎者,往往就蹲在附近的高处。
通常都是六点半开洞门,这时天色虽不曾全黑,鸟只是很少有活动的了。
可是在鸟只去后,公土蜢却才出现真正的猎者。
等到七点左右,男童就蹑手蹑脚地走来了,循着鸣声的来向,一步一步地接近。
鸣声近一步便有一步的声量之激增。
进入六步之内,耳膜便开始感受到连续紧迫的捶击,直教人觉得震入脑门,把整个耳朵完全灌满,并且在耳室里急剧回撞;若再踏进五步内,耳膜便觉到更紧的鼓胀;如再逼近,耳室整个就像鼓满过量氢气的气球,即便能不爆破,也不能不立即飞升;若侥幸可逼到第二步内,则感受立即变质,有似触电,好在此时若非竹片截住了它的洞喉,便是它已警觉退藏于密。
总之,下一瞬间电击嘎地而止,不论得手不得手,都脱了险。
这就是夜探土蜢穴口的全部情况。
我哪里能得手,人太大了。
儿童轻微的步震它都能觉察,何况我这体重!一连探了八个魔咒般的声穴,只得了惯性的耳震。
最后只好认输,跟它们挥挥手直走回家。
没想到这儿趣真的也有了限制。
【注释】[1]翕:闷热。
翕,音xU。
九月四日
天刚破晓,乌便在田边小溪畔一棵槟榔树梢上直叫着:“吃酒,吃烧酒!”一早便要吃酒,真是酒鳖!其实乌是种庄重有威严的鸟,穿着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长长的尾羽,末端分叉,往外反曲,活似一支船锚;在初秋的此时,由于换羽,尾羽往往形成三层对钩,竟像年轻姑娘穿着三层裥裙[1],样子不免有几分滑稽。
乌的嗓门很好,音质宛似片钢琴,尤其吹口哨,可以说天下无双。
而它那强烈的地盘观念,不允许有体积比它大的外客侵入,倒成了小鸟们的天然护卫,为一方重镇,真教人起敬!因了这样的性格,喜鹊、乌鸦、厉鹞(北方人叫老鹰),往往成了它猛烈攻击的对象,农人因此视它为益鸟,百般优宠,从不加害。
水田有鹭鸶,旱田有乌,一白一黑,同为农庄象征鸟。
待晨课已毕,一家六口——包括牛、狗、猫、两只鸡——都吃过了早饭,日头早探出了山头,升起一丈高了。
提了犁,牵了牛,这就开始了今年头一次的秋收。
昨天割好的番薯垄就在牛涤[2]边,刚一出户,便踏进收获场,并且清爽得很,不像水田,平时拖泥带水,收割时里外一片粟芒,教人厌恶,这是我爱旱田旱作的无上因由。
农夫似我,快何如之!当然,今天心情格外地好,收成是老天给农人最大的奖赏,怎能不喜形于色呢!刚套好了犁,乌就停止了叫唱,凭老习惯,我就知道它们准会飞下来,跟在犁后跳。
果然,刚翻开了泥土,它们早跟在我的脚后跟边,在啄食蜻螬、蝼蛄、蚯蚓之类的土虫了。
约莫半个钟头之后,新翻泥土味吸引来了族亲一群小孩,大约有十个。
这是惯例,犁番薯,别家妇孺有却番薯[3]的权利;薅土豆[4]、割稻也同例,要让人家捡落米的、落穗的。
孩子们见我才犁了一半,未曾采收,都站在田头看,算是很规矩。
鸟们大概都吃饱了,只剩一只还跟在犁后跳,其余的早飞上树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