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11节:一星如月
不论有月无月,清除内外总是不会错,因此彻里彻外清扫了一遍。
一周前刚清理过,实在也没什么可清理的。
拿了把锄头,在刚犁了的番薯地里挑了一段地,疃平[1]了,铺了麻布袋,上面再加了一张草席子,我准备在田中央赏月——这里视野开旷,从东北角的大武山逶迤直到正南的蜈蜞[2]岭,尽收眼内,任何光体从山后升起,都出不了视界。
看看已接近黄昏,云渐渐地收了,发现金星赫然出现在西天边,依高度看,似乎刚出现不多久,但也不会是今天才出现的,可怪我这些日子来,怎么都没留意到。
初出的金星,白中透蓝,或说是蓝中透白,大大的,对着薄暮的田园以及天上的一些残云,格外地显眼。
前人诗云:一星如月看多时。
除了初出的金星,更有何星?其实论光色之美,月光大不如星光。
而星光中恒星的光而耀,又不如行星的明而映。
行星中也只有金星暮西晓东,因大气层斜距离最厚,星体独大,具备两个好条件,既惹人眼目,又可平眺久望,而无强项之劳。
故诗人说它“一星如月”(喻星体独大)而“看多时”(令人流连爱之不能去)。
每次遇上这一情景,很少不被久久吸引。
生命的质地有所同,鉴赏的内容自然一致,正如一种地质有一种地质适宜的植物一样。
直望着金星落进了地平上的云霭里,才猛记起,自己原是在殷勤待月出的,可是已迟了一步,明月早已出在东山之上了。
进屋里拿出了月饼,提了一壶开水——汉朝人大祭用清水,美其名为“玄酒”,我不饮酒,如今饮玄酒,名称不也是酒吗?于是我一个人坐在田中央,和天下之人千里共婵娟。
中秋节是怎样起源的呢?一向有种种说法。
我以为将苏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颠倒过来,说成“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那就说对了。
老天爷早算出人类为了糊口,难免外出。
或载运谷物,间关百里,上城市出货;或赶着牛群羊群,赴都会出售;或如白居易《琵琶行》“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卖茶去”。
凡此种种,离家是不能免的事。
可是出外总是有个期限,若至旷日持久,经年不归,甚或数易寒暑,杳无信息,则家将不成家,失去人生的意义。
因此老天定了个期限,约略以三十天为期,在天上悬挂上一个向圆的团圆灯,这便是月有圆缺的道理——月缺为离家之日,月圆为赋归之期。
能够永远不离家,日日厮守在一起固然是好,万一时或不能不离家一两次,这是天定的离别期限。
在这一期限内,人生种种,尚可勉强维持,一旦出了这个期限,不免百弊丛生,这不仅是老天爷早已计算到,人类本身也已切感。
可是老天爷唯一的错误即在于给了人类智力,因了这智力,人类社会终于不可遏止地冲破了老天给安排幸福而安祥的藩篱,而落得支离破碎。
于是在漫无期限的离别之中,人类终于自己定出了大限——大概这是中秋节起源的最好解释吧!中秋月安祥地转着,祝福的光照临遍地,我也披满了一身,虽即背后照出的是孑然的孤影,我仍十二万分感激地受下老天这亘古的美意。
【注释】[1]疃平:以锄平地。
疃,音tuAn(带鼻音)。
[2]蜈蜞:水蛭。
音wPqI。
九月九日
将收成过四分地的番薯藤,犁土盖覆,花了一整上午的时间。
自己捡了不少番薯,可吃上一个月。
那些小孩子们一直没再来,也许都放牛去了。
牧童与牛是田野间不可缺的风景。
下午又下了一阵西北雨,没有前天那么大的气势。
在家里看书,听雨点密密地打在屋瓦上,嫌过分急骤。
雨声之美,无如冬雨。
冬雨细,打在屋瓦上几乎听不出声音,汇为檐滴,滴在阶石上,时而一声,最饶韵味。
阵雨过后,一只黄(也许是灰)来访,在沙砾质的庭中走着,不停地上下摇着长尾,不停地在啄食。
第二部分: 第12节:九月九日
不多久工夫,把庭面走遍,只听得“脊令”一声,掷地飞起,一个大弧度一个大弧度边鸣边进,只几秒的工夫,早已飞在高空中,转了一圈,往东南飞去。
望着走了,心里若有所失,很希望它多留片刻。
我爱鸟,但是不养鸟。
我这里,整个田园,就是鸟园,老天养着供我欣赏。
有时在窗内看书,偶一抬头,看见一只白腹秧鸡在窗外散步——我记这本日记,实在挂一漏万,像这几天,常听见白腹秧鸡在远远的西面,或许在小溪边,或许在蔗田里,koak-koak地叫(没有春末夏初那样热烈);有时在盛午的时候,鹌鹑也会来到庭面散步;连最胆小的绯秧鸡,也会出没屋角边。
只待在家里,就有好多种的鸟,轮流来访。
在田园间,更是目不暇给,洋洋盈耳。
雨后的空气不用说是清新的,我怀疑那不单是大雨把空气中的游尘洗清了,雨后的叶子似乎更吐着无边的清气。
一路穿过番薯地,来到番麦田,天已向晚,一只梦卿鸟(日本人叫番鹃,台湾人音译做梦卿)见了我,从番麦梢上缓缓飞起,身上依然是黑色的夏羽。
此鸟飞行的缓慢,使人有梦幻之感,它那柑橘色的翅膀,尤其加强了这种气氛。
番麦生得很好,看着快要吐穗。
有些绿金龟在啃食嫩叶,好在不太多,随手捉了几只。
在田头上割了四总草,天色渐暗,日已落,残霞黄金也似的,格外耀眼。
阵阵的燕,在高空上ki-litki-lit鸣着,向东飞去,山崖上大概有它们的巢窠,它们的本地名因此叫石鹭。
它们原本是海鸟,已进化为陆鸟,脚爪间至今遗留有一小片的蹼。
田园的一天,在燕声中开始,也在燕声中结束。
两总一结,我把草总分搭在两肩上,施施[1]地走回家。
【注释】[1]施施:喜悦自得貌,亦形容徐行的样子。
——编者注。
九月十日
晨起,大雾迷蒙。
这样的大雾原是到晚秋时节才会出现的,那是冬来的先兆,竟提早了一两个月,看样子今年雨水要收得早,冬天会早些到。
回归线内南国的冬,等于北国的春,天气是四季之中最宜人的。
这一阵大雾激起了我内心的喜悦,不由信步步了出去,顺着大路往南走。
所谓大路,乃是这一带的交通孔道,不过是一条牛车路而已,除了中间的牛蹄径和两条平行深陷的车辙,路上尽长满了牛顿鬃草,路边两旁茂茂密密的,尽是禾科的草,大都是二耳草,也有白茅,还点缀着一些别科的草,如紫花藿香蓟、金午时花等,此时都开着花。
越向前走,雾越发的浓,刚走过,后面的路又给雾包了,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识前路又断了后路,只有周身五六尺半径的天地,觉得仿佛身上有什么气撑开了这小片的雾似的。
于是又往前走,又一直往前撑着。
小时候,最怕雾,尤其隆冬的晨雾,浓得似乎要把人吞了似的。
有时在雾中更会出现白虹,只在几丈外,粗如牛身,可怕的白,还带着黑影。
小时候一见到这样的白虹,立刻往家里窜,不敢出去。
后来长大了,胆子也壮了,见了这样的白虹,想着走进去看看,可是任是怎样赶快了脚步,还是在前面几丈远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白虹的位置都在西北方,正跟雾外的朝阳对直。
我此时正朝南走,不可能遇见。
按时令,此时太阳还不会回到赤道,若有白虹,一定在我身后西北面。
我半意识地回顾了一下,它果真赫然在那里!这场雾确是晚秋初冬的雾,时令提早了这么多。
战国末年人写的《月令》一篇,极重视时令乖舛的事,说什么孟秋行冬令会怎样怎样。
依农历算,此时是仲秋,乖舛还不算严重。
我没去理会白虹,又往前继续走,想着走入雾的最深处,或是走到最浅处——水有深浅,雾怎不会有深浅呢?可是雾到底是一样的匀的,大概它的中心地带可说最浓,边缘地带是最淡的。
只听见草连珠也似的鸣声,闻其声不见其影,但我知道它准是在不停地抽动着尾羽,认为天地间只有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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