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13节:九月十日
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脸面,才知道早湿透了,尤其眉毛上似乎栖满了不少小水珠。
不用说头发上一定缀满了露珠万颗,若可创个新名词,很可以称为雾浴或雾沐。
走着走着,脚底下的土地越来越高,这才觉察到原来已走上了堤岸。
上了堤岸,下意识地不免有登高望远之意。
可是没有用,天地还是只有五六尺半径大小。
细听堤下,微闻流水淙淙,可知水很小。
除非豪雨连日,或骤雨崇朝,山洪倾泻,始有万马奔腾的水势,否则此去万顷沙原,只有几条涓涓细流,蜿蜒其间。
正困于登高不能望远,忽觉左斜方渐渐露出白光,原来雾正在散了,朝日早升出蜈蜞岭有数尺之高。
于是我在心里出了一个题目:沙原雾散。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数十里的沙原,看雾罩掀开后,这一片沙原是什么景象?有好一段日子没来了,不知道此时是什么风物?雾果真越来越薄了,天开了,日光下来了,可是眼前的沙原还是白茫茫无边的一片。
正迟疑着以为沙原上的雾不肯散,定睛一看,原来是白雪雪的无数茅花正遮蔽了这一片荒原!怪不得,我不是早就将九月定做茅月了吗?无边茅月,是这无边的溪原!茅,台语叫菅[1],也叫芒。
茅花通常只叫芒花,九月盛开,是一年中最具特色的风物。
五月的凤凰花虽然显眼,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景观。
从前台南叫凤凰城,街道上尽是凤凰木,五月一到,满城通红,煞是奇观!只有那样的景观,才足与九月的芒花媲美。
涉过了几条细流,我走进深深的芒花里。
管它日历今天是星期几,我指定它是星期天。
这一片沙原,是这一带最大的沙漠,下游不计,单是这一段,就有两三千甲的幅员。
除了茅是大宗之外,在高地上还有一些杂草和沙漠植物火峰(峦云)和苘麻[2](龙舌兰科)。
动物则山兔、雉鸡之外,有时还可见到山猪或狗熊。
最多的是云雀,大晴日的碧空中,永远挂着风铃,这里那里地在轻风中响着也似的。
还有一种体积极小的旱龟或陆龟,也是这沙漠中的居民,人们叫它龟蛇,说是难得咬人一口,若不幸被咬,毒性跟蛇一般,故归入蛇类。
大概是好事者所渲染,从来就不曾听说过有人被这种小陆龟咬过中毒的。
顺着沙漠中的细径走,芒花高过人头,在朝阳中,绢缯也似的闪着白釉的彩光,衬着浅蓝的天色,说不出的一种轻柔感。
若说哪里有天国,这里应该是天国。
论理,天国应该是永恒的,但是那永恒应该是寓于片刻之中的。
明净的天,明净的地,明净的阳光,明净的芒花,明净的空气,明净的一身,明净的心——这彻上彻下、彻里彻外的明净,不是天国是什么?这片刻不是永恒是什么?除了想踏踏灰白色的沙地,除了想巡礼这里的植物群落,更想访访这里的居民——想遇上一只小陆龟,想看到雉鸡的一家人,想邂逅山猪或狗熊。
然而这里人口稀疏,一个“人”老天平均最少给予数甲宽的地,若除去了恒常在天上的云雀,这里确是密度极低的,除非各处走遍,一个星期里,这里的居民们未必能互相遇见一次。
据说美洲狼平均十英里或十一英里才有一只,以体积论,这里的居民,大约也是这样的状况吧!天上的风铃尽铃铃地响个不停,只要仔细望,总可看到四五只云雀浮悬在半空中。
但是地上的居民可就难得一见,也许是怕生吧!不觉走上了高地,高地上尽长满了火峰和苘麻,空隙处有几株山岭,果实或青或绿或黄:黄的早给鸟只啄食过,没有一个完好的;绿的脆而甜,最好吃,随手摘了几个,坐在一块巨石上,边吃边眺望眼前这一片景色。
没有一丝云,天色有浅蓝的,有蓝的,也有绿的,直垂到地平,东边则盖过了蜈蜞岭,直透到太平洋。
何等辽阔而完整的天!记得在都市里待过一段日子,看见的天,尽是剪纸残片似的各种大小不规则的几何形,懊恨之极;尤其那长巷里一线似的天,更是令人忍受不了。
第三部分: 第14节:美极了
宰割了的,哪里是天?天是完整的。
顶着完整的天,立着完整的地,才有完整的生命,你说是不是?有时静待比走寻更能有所得,宋人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吃过了几个山岭,贪看这一片景色,忽一顾望,看见一只雄雉走上高地来。
显然山岭树和巨石几乎遮盖了我。
雄雉羽毛真美,加上通红的脸面,赳赳的神态,实在美极了!一只雌雉,也从草丛中跟了上来。
不多一会儿,雄雉领着雌雉翻过了高地,走进另一面的草丛中去了。
受到这意外的鼓励,我决心多坐一会儿,反正山岭树遮掉了大部分的阳光,坐久了也不觉得热。
机会总不是有节律的,坐了许久没再看到什么,只多观望了这么久的蓝天和芒花。
远远地望见南面芒花尽处一个小盆地里有个村庄。
那是这一带最古老的村庄,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名字叫粪箕湖,住着马来种的平埔族。
我决心到那里去,不耽搁地走还要走三四十分钟,若是信步而行,大概要一个钟头。
下了高地没多远便有一条溪流,比先前涉过的大些,但也不怎样大,最深处才有一尺多水,还算清澈,掬了手饮了几口。
在一块石头边,居然发现一尾苦臊鱼[3],很小,大概是迷了路,从山涧里溜下来的。
我跺了几脚,把它赶向上游,大约赶了五十弓[4]远。
只要它努力一直游上去,一两天内可以到家,否则顺流入海,绝无生理。
经验告诉我们,沙漠中的水窟、河流,是动物聚饮之处,时间多在晨昏和中午。
只要再守望一些时候,这里的居民定会露面。
若是带了照相器材来了,或许我会在溪边再耽搁几时,既非有此必要,便随兴之所之,太刻意又未免执著了。
再向前走,又涉过了一条细流。
走完芒花地,一条较大较深的溪,环绕着沙漠边缘。
对岸是一条高地,高地下去便是粪箕湖了,一个状如粪箕的盆地。
村庄不大,约有四五十户。
正是炊烟袅袅的时候,女人们都在厨间里忙着,男人们则多在厅间、树下吸烟,小孩子们在户外嬉耍。
棕黑色的皮肤、深目,是他们的特色;操的是不变调的闽南话,他们的母语早失传快两百年了。
他们一律姓潘,这一带自蜈蜞岭至大武山西麓有几十个村庄,都同取用潘姓。
相传是跟某个潘姓县老爷姓的。
这情形正如我们的陈姓。
闽南陈为大姓,闽南人大部分是越族,当年大概也是跟着某个陈老爷整族尽姓了陈,才有那么多的陈姓。
一进入村庄,便受到热烈的招呼。
主人们以为我是牛客,来买牛的。
他们听我说是对岸邻村来的,都笑了,说只隔一条溪都不认识,真是失礼。
问我,抱孙未?我说,都还没娶,哪来有孙。
他们都笑了,说从来没见像我这样的人。
于是附近几家男人都集拢了来,小孩子们也挤着来看生人,瞪着大眼睛,大部分都赤身裸体,连裤子也没穿。
男人们各邀我到他们家吃饭,为了礼貌,还是留在主家吃。
一大锅番薯签饭,一盘半煮炒的番薯叶菜,一碗公荫豉煮鲔鱼,外加两个煎蛋,是款待客人的。
吃饱饭,各人舀一碗番薯签泔[5]喝。
这是农家家常吃食。
聊到了下田时间,我告辞回家。
我答应他们,除夕前过来替他们写门联。
这些马来族,纯朴善良,最大的好处是不动脑筋。
据我所知,他们不争不斗,连吵架都不会有,真可称得是葛天、无怀[6]之民。
人类的好处在有智慧,坏处也在有智慧,两相权衡,不如去智取愚。
智慧是罪恶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根源。
愚戆既不知有罪恶,也不知有痛苦。
【注释】[1]菅:音jiQn。
[2]苘麻:苘,音qJng。
[3]苦臊鱼:澄清湖水面常见此鱼,乃山溪常见之鱼。
臊,音sQo。
[4]一弓:六台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