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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学:大地的事(四)19-20节
作者:东西文库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717  更新时间:2011/5/30 15:16:14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第四部分: 第19节:拂晓狩猎

    可是当它跳下地来之时,它还是在夜盲之中,大概还得待十几分钟,才稍微辨认得出近身之处。

    此时它一直在那里低声咯咯着,还不曾走开。

    屋里还是乌黑黑的,只有向东的窗边透着一点儿白。

    摸黑洗了脸面,打开门走出去,蜈蜞岭上刚透出一小片鱼肚白。

    山岭有似一道黑墙,正围在庭东似的。

    较远处还看不见,可见的近处景物则宛似从浓黑中浮出来的一般。

    果然,公鸡和母鸡浮出在牛涤角边,赤牛哥则全身还沉没在浓黑里,只浮出了个脸,没有角。

    但是东方的鱼肚白越发地扩大了,眼前的景物越发地浮了出来了,一分分一寸寸,终于都全露出来了。

    花狗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是扑山去了。

    正说着,它回来了,满身沾透了露水(或是宿雨珠)。

    拂晓略野,是它的固定活动,极可能是原始本能——拂晓狩猎;可是从来不曾见它捉过什么猎物回来,大概早升华成了一种纯粹的活动了。

    雨后的早晨沁透的澄静,连空气都似乎因吸饱了水分,重得漂不起来了似的。

    吃过早饭,看过一段书,牵了赤牛哥,到番麦田去。

    赤牛哥没草吃了,不得不出来。

    在番麦田四周围割了十总草,披在赤牛哥的背上,赤牛哥也啃饱了,太阳也出得很高了,叫赤牛哥自己先回去,我留下来再看看番麦上有没有绿金龟。

    还是有,幸而很少。

    这里荒地多于耕地,虫害自然的少。

    有朝一日,荒地尽辟成耕地之时,虫害就不可屏当了。

    金龟子一向在松土中产卵,若尽辟成耕地,金龟子产卵地就漫无限制,为害之地也就漫无限制了。

    现时它产卵地有限,为害地无限,耕地才得到保护,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说是农暇,实际上农人永远有事做。

    看着季节的转换,也该准备换种一两畦冬季菜蔬了。

    南台湾的气候,一年可大别为两大季,一为夏季,一为冬季。

    夏季几乎没什么特别的菜蔬,一到冬季,则菜色便多了。

    芫荽是最令人想念的,其次蒜是冬季里最大的口惠;这两种菜蔬,单是按按叶子,闻闻叶香,便教人十二分的满足。

    再如冬莴、菠棱、甘蓝、花菜等等,不仅是冬季的异味,也是冬季特有的形色。

    种菜是我的余闲活动,平时薅草、沃水大概多在读书之余,教我将种菜当作一种正式的庄稼经营,那就剥夺了我的兴致了。

    我总觉得种菜是农家庄稼之余一种调节身心的情趣活动。

    第一,菜畦形式小巧可爱;第二,菜色更是玲珑可人;第三,既非种来出卖,用不着规模性地从事。

    凭这三点,我一向便这样主张。

    就连圣人也应该有情趣的生活。

    若劳动只单纯为了生产,生命便成了奴役,人生就毫无意义了。

    除了两畦菜蔬之外,我还种了两畦野草,只要我觉得可爱的草,我就采了种子回来种,渐渐的草畦比菜畦还更长了。

    如今草畦早已收集得几乎完备,大抵都是小本品种,只差一种,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补种上去,那就是蒲公英。

    听说北台湾春天一到便可看到,南台湾走遍了,一直没发现过,大概山上草坪上应该有的。

    下午我把全部时间用在菜畦和草畦上,觉得很快意。

    午后阴,向晚至黄昏小雨。

    九月十八日

    我很怀疑我自己,没有鸡啼声,是否能够生活得下去?夜半梦,没有鸡啼声,将是怎样的一种落索!书日漫漫,没有鸡啼声,将是怎样的一种慵恹!对我来说,实在不可一日无此君!比方今天上午,临窗读书,公鸡带了母鸡来到窗下喔喔地啼,只隔着一扇窗,啼声金声玉振,响遏行云。

    或如下午,它带了母鸡在空田中啼,啼声悠然邃远,不由合书谛听,心为之倾,神为之引。

    若有人问我,在禽类中,最爱哪一种?我将毫不犹豫地答道:平生所爱莫如鸡。

    孔雀美吗?美!画眉好听吗?好!但是公鸡更美好。

    孔雀不及公鸡的英姿焕发,画眉不及公鸡的高唱入云。

第四部分: 第20节:九月十九日

    单记录公鸡的啼声是很不公的。

    老杨桃树正站在窗外西北角,枝条直伸到窗边,每天至少有青苔鸟(绿绣眼)群来过三四回。

    手把一卷诗,树下听青苔鸟的细碎鸣声,比波斯诗人奥珈玛艳的诗卷加面包、酒、美人还更写意。

    八月末以后,青苔鸟群中往往插有一两只细眉鸟(极北柳莺),一样笔头般大小,不仔细看,不大分辨得出。

    细眉通常只发细微的单音,婉转的鸣啭是极稀有的。

    老杨桃树上,一天里有好几种鸟来去,青苔、细眉之外,白头翁是常客,鸣声也很美,只是到了多雨的秋季很少歌唱。

    蓝是秋后的漂鸟,特色在起落旋飞掠之美,而不在鸣声。

    西窗秋书耳狩目猎,所获大略如许。

    黄昏时滴了几滴雨。

    九月十九日

    昨夜为猫声吵醒。

    猫之好斗过于狗,强者往往横行四至,入人境域,逼迫地主,不分公母,都有此性。

    猫的决斗为时极短,大率不出三五秒,但对阵架势,嘶声威吓,往往相持一二十分钟,实在不成比例。

    猫的威吓声大似弃婴啼母,又似鬼物夜号,一阵尖似一阵,排涛倒浪,自黑暗中袭来,凄厉恐怖,令人慑栗。

    白日里是那样温驯可爱的小动物,半夜里居然会变得妖巫恶鬼般凄厉,真令人不解。

    因此入黑夜遇见猫,总有妖氛鬼气之感,尤其是黑猫,一股阴森之气,教人肌寒骨冷。

    有白日便有黑夜,有上帝便有撒旦,猫可视为太极的分化,昼则为阳,夜则为阴,只有这样去理解,此外能对它抱什么态度?每次夜里被猫声惊醒,总觉得很不快,要说我现时的生活有哪里不满意,那就是黑夜的猫。

    论理,夜色以无边的规模把人笼罩,人应该觉得恐惧惴栗,但是除了妇孺之外,大男人一般是无所谓的。

    其所以如此,是黑夜对妇孺虽有质感,在大男人却觉得只像一袭黑雾,轻飘飘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质感。

    但是黑夜无边的黑,若转换成声音,则它的质感就很可观了,半夜凄厉的猫叫,大概就是黑夜的声化罢!田里有事做的时候,倒不觉得割草饲牛是种负担,如今真的坐在书桌前,下工夫看书,才觉得是件大麻烦事。

    一本书正看到深刻处,又到近午了,不出去割几总草,下午就非得牵了牛出去不可。

    牛哥老是在家里待着,也许会出毛病,不得已,午后牵了它出去,沿着小溪向东而进。

    很久没到山脚下的林子里去了,于是穿过荒原,直到了林边。

    将牛哥放在溪边吃草,信步走进林子里去溜达溜达。

    这座林子的可爱,不仅在它几百年的古树,更在其不知年数的古藤,粗如臂,缭绕屈曲,如蛟似蟒,意态万千。

    当年族人垦荒,没有选在林边搭屋建庄,就为迷信古林多怪,宁愿拣个辽旷之地,以阳克阴。

    若非格于众口,不愿违俗,我早迁居此处,与林木比邻了。

    林中植物,除古树古藤本身之外,女萝是最显明的,有稀疏如带的,有成匹如缣的,更有整面如帷如帐如幕的,仿佛那是林妖的戏台似的,正不知幕后排的是什么戏出,只等幕起,便有树怪草精,婆娑起舞。

    天地间的精英,向来大都是被人闲却着的。

    人间里的天才往往是最被冷落的,自然界的奇葩奇卉,何尝不如是!所谓深谷幽兰,是生长在深谷中的幽隐处的啊!一旦人类热切地想发掘天才,搜求稀珍,世界的精英就不复有余蕴了,那时也差不多就是世界的末日了。

    林中有的是最美丽的各种兰科花卉、山苏、海金沙。

    农家是没兴趣的;商人是钱鼠,自然对此全然无知且离得远;这些无上的造化,是专属读书人的。

    但是当世界末日到了,天才被尊重了,这些老天原有意闲却在世界最隐蔽的角落里的造化,或许将被热切地搜求,被那大多数的俗物糟蹋了,或被浪子们倾家荡产时当作最后一批家珍卖掉。

    林中的鸟类和田野有异,乌鸦、喜鹊、老鹰性喜居高,森林是它们理想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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