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23节:九月二十二日
不久燕声划破了长空,越过屋顶,由东南向西北而去,东方大概早已鱼肚白了,看了看壁钟,五点二十四分,早起的鸟儿!大自然里的生命力,永远是刚健不懈怠的,没人催,没人逼啊!橛也扑窗了,草也鸣啭了,麻雀也吱喳着了,田园的一日又启幕了。
近午出去割草,见到一处野地,生满了刺苋和鸟苋,忽强烈地渴想吃一盘野苋羹,于是效妇孺蹲下去采,比割草还费时费工夫。
摘了一片芋婆叶包了,担起草总,挂在苫担[2]前端,意兴勃勃地回家来。
远远地听见花狗狂吠,猜想一定是见了什么动物,不会是生人。
花狗不会吠人,见了生人只会紧盯着,把守门户,如此而已。
及至到家一看,大白天正午,庭中居然跑出来一只大老鼠,忒是奇事。
这种大型鼠,母亲一向有专名,叫大山豪。
北方人“豪”字讹成“耗”,老鼠一概叫“耗子”,真是大岔!对付老鼠是猫的事儿,花狗居然越俎代庖。
只见花猫也在一边张牙舞爪,难兄难弟俩就是不敢接近。
大山豪腾起前肢,龇牙咧齿,嘴里不停地嗤嗤作声威吓,果然吓住了两个死敌。
管他的,这是他们猫兄狗弟哥儿俩的事儿,犯不着我去插手。
将草总放在牛涤后,我径自进屋去料理我的野苋羹去。
也不晓得后来是怎样的下文,既未见着花狗口衔死鼠,中午的饭,花猫还是照常吃——大概是给护送回鼠洞里去了。
一顿野苋羹饭比什么都好吃!人只要兴来就有味,兴不来山珍海味一样索然如同嚼蜡。
其实田园原野间,就是不种蔬菜,野菜原蔬也是采摘不完的。
野苋之外,龙葵(乌甜仔)、沟蕨(蕨猫)是农家最常吃的野味,此外野木耳、草耳、草菇、鸡肉丝菇[3],都是美食品;而果实除龙葵之外,苦(泡仔草)、桑葚、野莓类、山岭及其他藤蔓草本的果实,随处可见,随手可摘。
一个人生活在大自然的绿园中,只要仍旧照着原始以来鸟兽般随处觅食,就地而饮,虽不耕不种,可不虞饥渴。
大自然不止是个大矿藏,也是个大谷仓,不然那么多的生物,怎能生生不息呢?【注释】[1]灶鸡:即促织。
[2]苫担:竹制两头削尖的挑棍。
苫,音shQn。
[3]鸡肉丝菇:即鸡。
九月二十二日
今日是月尾,一早,卖鱼太平仔便来收账。
太平仔是东港人,在这一带卖鱼足足有四十多个年头了。
他每天天还没亮,就去鱼行喝[1]一两尾串仔鱼(鲔),踏着脚踏车,款乃款乃地望山脚这边载来,挨门逐户,视人口多寡,切了一片,或薄或厚,称好了,挂在人家门楣边,然后在卡纸上记上日期价钱,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近午时,农家从田里回来,拿下串仔鱼片,或捋盐[2]煎,或煮荫豉姜丝,三五碗番薯签饭,两三小块鱼,几粒豆脯,三五分钟,填饱了肚皮,再饮下一两碗番薯签泔,便一切无缺,不羡万钱食,不慕方丈珍。
太平仔固定每月月底收账,主家很少对覆,太平仔总计多少就给多少。
长年如此,只当过年过节,为了祭祀,才有猪肉、鸡肉上桌。
猪肉照例是瞒了官府,宰了家里饲的猪,全村分配。
但官府查得紧,私宰渐渐的少了,于是城镇上卖肉的就下乡来了,嘴里叼了个大海螺,bu——bu——的吹,那是卖肉的号角,人们听到这种和法螺近似的声音,就知道卖肉的来了。
清代宦游者,对台湾卖肉吹螺,有很感人的记述:“卖肉者吹角,镇日吹呼,音甚凄楚。
冬来,稻谷、糖、靛,各邑辇致郡治;车音脆薄,如哀如诉,时与吹角若相和然。”(《台海使槎录》)“卖肉者沿街吹角,如塞上高秋时,难胜凄楚!”(《海东札记》)于是海螺声成了年节祭典欢庆的预奏,海螺声等于宣告节庆的来临,成为乡村里的一个特色,和城镇是不一样的。
乡村里有时也有卖什细的人来。
脚踏车后头载了一个小玻璃橱子,玲珑满目,尽卖妇女的化妆品,手里拿着一个小铫鼓,两边转着打击出声,另是一种风味。
此外乡村里再没有访客了,农民们就像土拨鼠般,永远守着这一片野地。
第四部分: 第24节:九月二十三日
【注释】[1]喝:唱价。
音hF。
[2]捋盐:施盐。
捋,音lV。
九月二十三日
今日是秋分。
今日太阳回到赤道上,明日起,太阳进入南半球。
一想起太阳离开了北半球,心里面就觉得很快乐,不是我憎恨太阳,实在是太阳因位置之不同,而有着性格上的大差异。
太阳在赤道这一边时,它是暴烈的,就像人当青壮之时,血气方刚,不免盛气寡恩;反之,太阳到了赤道那边时,它是和煦的,就像人当老大之时,血气既衰,自然慈爱仁善。
我总觉得人类比鸟兽差了一大截。
鸟兽,特别是候鸟,一年迁徙两次,一往一复,永远跟着一个慈爱仁善的太阳公公走,它们不肯愚蠢到像人类,待在固定的地点上,任太阳公公愈来愈凶恶,受其凌虐。
人类也是动物,动物之所以可贵,厥在能动,可是人类却变成了植物,钉根在某一定的地点上,放弃了他作为一个动物的优特之性,你说比起候鸟,人类显得多么愚蠢啊!若要数一数地球上的优秀生类,鸟类实在应数第一。
秋分这一天,我总会欢喜得不知所措,手舞足蹈,呼啸歌讴,无法在家里坐着。
我牵出了脚踏车。
花狗见了,一直摇尾绕着我跳,知道我要出去。
脚踏车对它来说是新奇的玩具,每回我踏车出去,它无不跟着我蹦跳竞跑,已成了不具文的协定。
这脚踏车是特地为着溜达购置的。
太阳移进南半球这么大的日子,无论如何得出去溜达溜达,以表庆祝欢欣。
出了庄,花狗早知道我要走向西的路。
这是一条顺坡的路,平均坡度每百公尺为两公尺半,这里出发点海拔五十三公尺。
将朝阳背在背后,放轮向西滑下去,空气刚孵出叶脉,还带着叶液未干的味儿,散发着蔗叶香、薯叶香、番麦叶香,甜甜的,迎面扑鼻而来,而蔗叶绿、薯叶青、番麦叶翠,田园的主色配着难以计数的微妙间色,好像一阕小提琴曲,在主题贯串之中悠扬着不尽的变奏。
轮子轻快地滑转着,一点儿也不费力。
从今天起,太阳有半年的时间在南半球上,要等到半年后,亦即明年的三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太阳才会回到赤道来。
再过些时,北极圈将沦入永夜之中,南极地将陷于永日之下。
然而南台湾将有最美好的气候与天色,有夜略长于昼,供人们有充足睡眠、适量活动的时间。
一年里有半年的无上天宠,还往哪里去寻?这里简直是仙境!转了一个小弯,看见一只褐毛野兔坐在路上洗脸。
一条牛车路,一天里难得一辆牛车经过,难得见到一两次人影,你说这里,田野里的老居民们——各种动物们——会不将路面当闲坐场散步道吗?除了雨天,任何昼日,每一百公尺的路段上,任何时都可见到斑鸠或鹌鹑在踽踽闲步。
田野里的路是有生命的,若车水马龙,路就给碾死了踏僵了。
云雀是晴日的风铃,是任何时都可听到的。
路南、路北的天空上各浮悬着一只,过了这里,那里又升起一只,大晴日的田园里说是会断了云雀的歌声,那是不可能有的事。
路一直往西倾泻,宛似一条小溪流,朝宗于海,不论怎样地转怎样地斡[1],总是朝西泻去。
花狗先前领路,到后来就落在车后了,好在它落在车后,不然野兔便不免被追逐了。
打扰了人家闲坐,委实是失礼之至。
野兔见到我,连忙逃入蔗田中。
花狗才瞥见了影子,汪汪地吠,追了进去,卡得根叶切切作响,我只好停下来等它。
怪不得野兔选在这里曝日洗面,路边照例都留有空地,各有五六尺宽,南边是番薯田,北边是蔗田。
蔗高过人头,将整个北面遮盖在后头,成了宽厚的树篱。
番薯地再过去,南边是溪,对岸有个村庄,叫南岸,是客家庄。
这番薯地实在是一片隐蔽的境域。
东北风从路北的蔗梢上溜下来,弱得吹不动路南的番薯叶。
对于小动物而言,没有比这一段路面更好的闲坐场散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