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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学:大地的事(五)25-26节
作者:东西文库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4581  更新时间:2011/5/30 15:16:03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第五部分: 第25节:偷得浮生半日闲

    将脚踏车拄好,坐在车上,把自己投入这一片静谧中。

    宋人诗云:万物静观皆自得。

    真的,这里几乎没有一件事物是不自得的。

    蔗田、番薯田,透过空中,落在这一切之上的阳光,以及天上的薄云,甚而隐藏在叶下地中的一切生命,即连人类的我,我也和这里的任何物一样,心无一事地在安祥地眺望着。

    只有野兔受了一点儿打扰,但那也是自然界无足挂齿的事。

    此时它或许早到了另一头去继续洗着脸面了。

    而花狗在蔗田中钻着,假想着原始本能的狩猎,也是极其自得不过的事啊!不久,花狗落空地走了出来,意兴勃勃地,鼻孔里直喷着气,有点儿打喷嚏似的。

    好吧,走吧!于是路又把我和脚踏车向海的方向倾泻过去。

    不多久,远远地看见一并排南北向的路树麻黄,那是通往台湾南端的唯一大道,由北边的潮庄,经过这里的打铁庄。

    既见了大通道,我便勒住了车,转回头,循原路骑回去。

    方才一直是顺坡,现在换成逆坡,车再不自动的跑,但踏起来仍然十分轻松。

    不见眼前矗立东方的太母山,北太母西侧断崖直削两千六百公尺,世界第一削山正摆在眼前,一百公尺两公尺半的陡坡算得了什么?太母山百看不厌。

    李白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令李白生于此地,敬亭山永远入不了他的诗。

    孔子自云: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那也是小巫见大巫。

    泰山只有太母的一半高,才只有一千五百四十五公尺。

    太母不止是高,它擎天笔直起于海平面,照临千里,那才是它伟大之处,世界上没有一座山可与它媲美!朝着海倾泻,固然不费力;朝着这伟大的世界第一削山转进,由于受到激励产生劲力,反而比朝海轻松。

    对我来说,一条朝着太母山而进的路,永远是顺坡的,脚底下有的是无限的劲力。

    看着太母两千六百公尺的断崖削壁,只有满心的赞叹,真美!世界任何险山奇峰无不被登山家征服过,即连圣母峰也早已失去了她的权威,但登山家无人敢于动征服太母西侧的念头,两千六百公尺全线近乎垂直的高度,远非人类的体力精神力所能到。几处山褶,清晰得可看到几乎是垂直的涧水,整条都是白的,与瀑布无异,只在褶缝里隐没一段,出了褶缝又是一长段的白,一段大约有两三百公尺,远远看来像一条雪沟,凝结着,在秋阳下异常地耀眼。

    被太母吸引着,没看路,几乎连人带车跌进番薯田里去。

    索性停了车,在番薯田畔坐下来看个足。

    溪边一棵苦楝树上,一只画眉正引吭高唱,鸣声响遍四野。

    此地可以终日,有山可看,有鸟可听,饥来有薯,渴来有溪,秋分的斜日,清新的空气,静谧的釉绿,辽旷的田园,无边的蓝天。

    前人诗云:偷得浮生半日闲。

    说是偷来的闲,多可怜啊!【注释】[1]斡:转弯。

    音wH。

    九月二十四日

    农闲屈指过了整整一周,本来打算好好儿读点儿书,实际上多半时间还是在田园里走。

    不论田园里有事没事,田园好像老要我出去,和她在一起。

    其实,我住的平屋就在田园的正中央,满屋子浸透了田园的气息,纵然不出去,仍旧在田园之中。

    我出去,是一种生命内里的渴求,想拿脚底去亲亲田园的肤表,接触接触泥土、沙砾、草叶,充一充生生不息的地气;想随着无边的蓝天舒展开我的眼眸,莫要像石块下的草芽,令眼眸郁而不伸;想承受一点儿阳光,见见四野的风,好打开全身的毛孔,任光热气流通畅地左右穿透;想成为一只野兔、一只野雉、一只野鸟,恢复原始的自然生命。

    是田园呼唤我,也是我自发地回向自然。

    读了一整个上午的书,下午出去巡看番麦,捉了几十只金龟,割了几十总草,想一劳永逸。

    一只草[1]向我抗议,尽对着我疾鸣,还跟了我一段路。

第五部分: 第26节:九月二十四日

    大概那片地是它玩耍找虫吃的好地方吧!也许它并非对我抗议什么,只是在展示歌声,试觅知音罢了!当然,我是它最热烈诚挚的知音了。

    可是我总觉得人类就是再怎样地克制,对于别的生类,一向是侵占者,甚至是迫害者。

    草热烈地歌唱,反使我自感歉疚,有了抗议的想法,但愿我是过分敏感!我向它举手致敬说:你的歌唱真好,你是这一带最出色的歌手!草是这一带最可爱的鸟,很亲近人,见人不畏怯,笔头大小的身躯,举着一把更长的尾羽,永远抽动着,多半时间尾羽都是垂直地举着,跟小身躯形成一个直角,灰绿带褐,和青草枯叶的混合色是一致的。

    草也叫裁缝鸟,鸟巢大都缝合两片树叶而成,宛如妇女穿针引线,将两块布缀成一个袋子一般。

    【注释】[1]草:鸟书叫鹪莺。

    日本没有莺(黄莺),以报春鸟为莺,剖苇科叫莺科。

    台湾学界援用日名,造出不伦不类的“鹪莺”一词。

    九月二十五日

    以我的年龄,孑然一身,我倒时时爱拿起《颜氏家训》来读。

    此书辞旨恳切,包括立身、治家、处世、为学各方面,读来仿佛侍坐父兄之侧,勤聆教诲;又如与老友话家常,论古今,共抒人生真际、学问实况,侃侃娓娓,不知日之将暮,不识夜之且旦。

    人不识字固可以懵懵懂懂过一生,合乎老庄所主张的自然主义,免于文明病。

    但是人类若真的自始不发明文字,不进展到有著述,则且不说智识、经验、史事无法确切记述流传,单是古今心灵无法沟通印证,对于已过惯了文字生活的人来说,那将是不堪想象的事。

    孟子说:尚友古人。

    这是读书人异于一般人的最大好处。

    下午天气变了,细雨霏霏,看样子这几天内,将笼罩在阴霾下。

    秋越发地往深处移了。

    入晚后没听见土蜢鸣,也许是下雨的缘故。

    好几日来一直没注意土蜢声,也许土蜢早歇了,人们说:白露,土蜢烂肚。

    白露早过了半个多月,土蜢或许都僵死了,可怜的鸣虫!农历分一年为二十四节,半个月一节,一节有一节的气候。

    听觉敏感的人也许单听雨声的变化,便可听出节候的转移来;也许嗅觉敏感的人,闻都闻得出来;或者视觉敏感的人,单看天色的深浅,也可看出来。

    以半个月作为气候变化的一个单元,那是合理的。

    就我个人的经验,节候变化的显明,无过于天上的云,一节有一节的云,形态既不同,性质也有异。

    粗浅地说,天气越热,云越低;反之,天气越冷,云越高。

    云越低越黑,越高越白;越高越凝结,越低越扩散;最高者为冰晶云,最低者为雨云。

    冰晶云是自然界最令人激赏的景物之一,雨云也有泼墨之致,唯有不雨的夏云,棉花状的,到处飘散,衬着蓝天,零乱得最惹人厌——那是自然界里我所不喜的唯一景观。

    我所以不喜欢夏天,不止它热,天天看着那样的云,令我极端不快!春末一出现这种云,就使我感到绝望。

    不必感到热,感到阳光加炽,单看到这种云,就知道南国美丽的日子过去了。

    土蜢声的消逝,表示初秋走了,仲秋真正地来了。

    但愿还能听到几天尾声!不然要再听到那精力饱满的振鸣,还得挨到明年的夏末秋初,那将是将近一年时光的契阔啊!再会了,我童年的朋友们!

    九月二十六日

    整天下着霏霏细雨。

    这一次澍雨,大概是今年南国里最后一次的天泽,十月中旬以前,纵然还有雨,只当维持地表的湿度,以保护这最后一次地下的含蓄罢了。

    田园在吸足了这最后一次的天泽之后,将进入年末休眠期。

    就为这一道理,我不主张种第三期。

    一般农人这一期大都种豆类,因此台湾一年有三期作,三次收成,虽然天时地利允许这么做,总非长久之计。

    看着一个人劳碌终年,没有休息的日子,旁人都会难过,何况土地之于农人,在休眠中鞭策它,于心何忍?南国里这个休眠期很是明显,树木停止发育生长,这点可从年轮的松密看到;果树储蓄足量的糖分,为来春开花结实。

    最最显明的莫过于苦楝树,落光叶子,看来好像完全僵死了,一到春天,便迸出满树的花,结出满树的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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