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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学:大地的事(五)27-28节
作者:东西文库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664  更新时间:2011/5/30 15:16:00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第五部分: 第27节:九月二十七日

    有一股极强烈的力量,很想冒雨在田园中走走。

    强按捺住在家读了一整天的书。

    九月二十七日

    今早再也无法坐着读书,吃过早饭,戴了大宽边斗笠,走进雨中的田园。

    见着阡陌间草叶上缀满了雨珠,令我大起感动。

    不论天气再干渴,农人永远也不会给这些草灌溉一点儿水。

    这些草在这地上没有主,无人关心,无人爱护,有时还受人排挤戕残。

    原来它们的主是在天上,此刻它们正承受着自天上浇下来的水,活泼泼的,多有精神啊!我的身上也正滴下天上的水,我的赤脚和手,甚至斗笠下的脸面,在仰视那不可见的上天时,也沃足了天上的水,原来我也是这田野里的一株草!来到三里外刚斩了蔗种、蔗肄[1]新出不满半尺的空田,三匹相连,共有十甲宽,在细雨中,露出原本是溪床地的石块沙砾,乃是糖厂的植蔗区。

    一眼望去,白磷磷的一大片,上面颇有些溪浦泽畔海滨的鸟(即涉水禽类):有白和黄,在沙地上走着,上下摆动着长尾;有小环颈(即千鸟),也不停地低头来回走着,在翻掘砾石间的虫类;还有大体形的斑卫和黑胸,或走着,或安祥地站着;另有一两只燕,偶尔飞起,耀出尾筒雪也似的白;更有长嘴短尾的田鹬,也许是针尾鹬或是大地鹬吧,静静地蹲着;此外另有一种疑是流苏鹬,显然早已换了冬羽。

    一眼看见了这么多平日罕见的鸟,我感到了无限的满足,无怪有一股力量引着我要冒雨出来——尤其那小环颈和流苏鹬,居然来到离我二丈远处,一点儿也不见外,我狂喜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在这些涉水禽中,还有小云雀穿梭其间,它们走过斑或黑胸身旁的时候,相对地显得异常地小。

    坐在阡陌边一块石头上,也记不得观看了多久,直到觉得眼花缭乱,实在无法再睁着眼睛,这才闭目静坐,让细雨匀匀地下着,轻轻地洗涤露在大斗笠外的手、膝、胫、脚。

    田园在细雨中这般安静,十甲地宽,大小数百只的鸟儿,除了燕飞起,偶尔叫发一声之外,没有一点儿声音,连雨也没有出声。

    我愿意和它们一起坐到天黑,才各自回家。

    转回来,经过番麦田,番麦绿油油的,在雨中呈现着十分的活气,不由满怀感激。

    以为雨水是自然现象,而认作当然的事,表面上似乎有理,其实是愚蠢的。

    【注释】[1]蔗肄:蔗芽。

    肄音yK。

    九月二十八日

    一觉醒来,晓天灰蒙蒙的,是薄阴的天气,也许一分钟前还下着细雨,也许一分钟后就有细雨下,是这样的静定薄如蛋膜的阴天。

    大约雨是过去了。

    今天是孔子诞辰,这一位了不起的先师,不是读书人的最好榜样,还有谁是呢?洗漱过后,换了一身清洁衣服,奉出了家藏一本最好的《论语》,摆在案上,焚香拜了三拜——家里所以不藏孔子像,因为那是后人想象画的,比起《论语》来,自有道理上的一段距离,因此我宁愿直接拿《论语》当孔子来拜。

    拜过后,正襟危坐案桌之前,自《学而》至《乡党》,高声朗读一遍——前半部可知道是初编完本,可靠性自然高,因此我只朗读前半部。

    说来奇怪,别日读《论语》未必有孔门跃然纸上的感觉,今天每读一章,都有如在其左右、如在其上的灵应。

    一年三百六十四日,日日都可以是读书日,唯独今天不止可以是读书日,而且一定要是读书日。

    台谚有云:无冬节都得圆[1],冬节哪有不圆?自然我要坐在书桌前,痛痛快快地看一天书;当然不一定要有关孔子或儒家的书,只要有益精神的书,都是孔子所允许的。

    可是才读了不多一会儿,我这里一向无外客来访的,居然来了访客:一个老友带了几位先生来。

    那是少小时代的老同窗,如今过着粉笔生涯,趁着孔诞,心血来潮,特地来看看田园及田园里的诗农——我。

    老友们一向称我为诗人,如今归隐田园,自然免不了给我诗农之号。

    管他呢,名号原是人设的,我自己不是常自称是诗人吗?老友带了客人来,我自然十分欢喜,只是中馈无主,又野蔬简慢,中午这一顿饭真使我为难万分。

第五部分: 第28节:九月二十八日

    但老友声明不为吃来,要吃街市馆子有得吃,跑这么远来做啥?来田园,即使要吃,也要吃个别致的,最后指定吃野苋糜,说是无价的上品菜,还要跟我去一起采。

    拗不过,大伙儿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工夫采了一大堆回来,这顿野苋糜之好吃,自不待言的了,只要糁[2]一点点儿盐,不必任何人间调味品。

    吃过了饭,人人满意。

    老友兴发,伸手索诗。

    我说,哪里有诗?老友不肯放过,说专程来就为看诗,诗人而没有诗,还成什么诗人?我说生活在诗中反而写不出诗,都是实话。

    老友不信。

    看来交不出卷子来,似乎难于罢休,不得已只有将日记捧了出来。

    老友打开九月一日头一天来读,边读边点头,口里说:倒是实话,人在诗中写不出诗,也是真的!但是这本日记看来就等于一部连篇诗卷。

    说着挟在腋下不肯还。

    遇上任何人都好说,遇上少小的老同学,就不好说。

    人与人间相知之深,往往可至超越你我的界限,予不是施,夺不是取,这里就有理说不清了。

    最后我解释道:还差几天就写满一个月了,写满了再寄去。

    老友觉得有理,才将日记递还我。

    我补充道:可不许流传!老友不同意,说:若是天地间的好文字,不令流传自然也会流传;否则即或强令流传,也传之不远。

    一切顺其自然,何必执意!说得也有理,文字是公器,原非作者可得自有,况且作者们下笔之时,无不有想象中的读者,说这本日记下笔当初没有想象中的读者,我自己也没有十分的自信。

    又谈了些往事及新近的时事,到各处走走看看,老友就带了客人骑了脚踏车回去了。

    【注释】[1]圆:搓汤圆。

    [2]糁:加味。

    音shEn。

    九月二十九日

    小孩子们走路喜欢踢小石头,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

    近年来我对路边小石头也怀有敬意——它们个个都比我长久得多。

    有时看见路中央、车辙里有小石头任由人踏车碾,很觉不忍,都给随手移走。

    住在跷野里,到处是石头,对石头自然也有一份特别的爱,家里收藏了不少各式各样的标本。

    下午在庭中散步,看着庭面上的小石子各得其所,熨熨帖帖的,维持着同一个平面,不觉兴起了踏访路石之怀。

    于是一路的走了出去,牛车路中间、两旁,这里那里地有大石的顶端伸出路面,就像冰山伸出海面一般,多半是青灰色的,蟠着一两条白线。

    这些路石是少小以来的老相熟,位置、形状、颜色,无不熟印在脑海里,踏访着有着无限的亲切感,往往还可忆起过去路上的种种。

    往北走了一段,折回来往南走。

    路东荒原上,到处可见高与人齐的巨石隐蔽在荒草间。

    不觉走上了堤岸,一眼望去,芒花虽依旧白茫茫的一片,但色泽已衰,没有先前的光艳耀眼,看来已开始零落纷飞。

    溪水虽下过两天的细雨,经过昨日整日、今日半日,已看不到增涨之迹,水色依然那么的清。

    整条溪床,是由大小石铺成,见不到一丁点儿泥土。

    岸边巨石,大如茅屋,顶端有平如砥石的,可容数人平卧围坐。

    使阮籍独立石上,西向呼啸,声随流水,倾注入海,也是人生一大痛快事。

    坐在巨石上眺望这一片大小石的群落,有云的诡形谲状,而无云的虚幻变灭。

    平生所爱者多,溪石即其一。

    一时旧习复起,不觉指痒,于是沿溪巡礼,刻意采拾。

    不多一会儿,已聚得二十来个,不下五六十斤。

    多次经验,采拾愈多,带回者愈少,往往只空得一场采拾的欢悦,终究只有将所采诸石一一放回原处。

    看着眼前这一小堆采得的美石,不觉暗笑自己过而不知改。

    将各个石块约略放回原处之后,在水边踱着。

    偶然瞥见水中有块石块,形状酷似台湾。

    伸手探下去拿,发现还有个底座。

    出了水面一看,我兴奋得捧着直跳,跳进水里,又跳了出来,连声高喊。

    曾经采拾过昆虫化石、旧石器时代的石斧,固然兴奋异常,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血液沸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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