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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石涛:陈冠学《田园之秋》
作者:东西文库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355  更新时间:2011/5/30 15:15:46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大约在光复前后的时候吧,从古代西拉雅族盘踞的盐分地带,有几十家没有土地的农户,成群结队的,为了找寻一块乳与蜜流泻的地方,老远跑到潮州附近的新埤,就在这荒芜的地方落了户。我说乳与蜜流泻的地方,其实是近似讽刺的话,可怜新埤这地方倒相反,可说十足的不毛之地;由于是灌溉不方便的一片沙碛地,因此所有笃实的农家都敬而远之,可能连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这实在是伤心之地。虽然如此,连这样没人要的土地已有了两个客家人的先住部落奇迹似的,顽强地黏住土地生存了下来。这些后到的西拉雅族的后裔也就在这里扎了根,建立了福佬人的部落,从此和客家人和睦相处,就在这瘠薄的土地上讨生活。 
    新埤的这一块土地为什么开放给穷苦人家去开垦,这事情的颠末我不太清楚,也许是糖厂招不到工人去开垦的关系吧?反正,在台湾这样人口稠密、耕地有限的地方,发生了这桩事儿,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 

    虽然搬到这儿离老家很远,但这块土地是盐分地带住民的一处最南端的、前锋的屯垦地,和老家不是没有来往的,有人搬出去,又有人搬进来,三十多年来随着水利灌溉的发达,渐渐地旱田上有了水,长了甘蔗,后来也有了芒果等果树园,倒也变成差堪安居乐业的地方。既然农民勉强可以维持生计,就慢慢地计较起子女的教育问题来,这三十年来也有少许有出息的子弟读到大学,当然念过中学的也颇不乏人。这些盐分地带住民的后裔在全省各地都可以看到,在高雄市隐然构成一股勤劳的市民阶层,有些人非常精明,甚至爬到社会金字塔塔顶,掌握了经济实权,颇有叱咤风云、睥睨一切的气概。 

    然而您以为他们这一群人是实利主义者,只为追求金钱权力而劳碌一生,那就错了。须知盐分地带自古以来靠近台南府城,从荷兰时代历经明郑三代以至于满清、日据时代,一直是教化普及的地方。因此,这地方人才辈出,数得出许多鼎鼎有名的学者、政治家、企业家和作家,始终是台湾精英分子群集的地方。 

    我的开场白这样长,其实是在努力解释默默无闻的作家陈冠学的背景。我不知道陈冠学是否在新埤诞生的,或者孩提时候跟着爹娘到新埤落户的,总之,他是在新埤长大成人倒是事实。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的身世,因此上面那一段开场白,一半是猜测,一半是听闻。 

    陈冠学是师大国文系毕业的,据说他曾受教于牟宗三。因此他在任教课余之时,二十年如一日地钻研中国古代思想,成就颇可观,可以说著作等身,曾经出版了《象形文字》《庄子新传》《论语新注》《庄子宋人考》《庄子新注》《庄子》等著作。可惜,我是不懂老庄哲学的,又没有多少兴趣,所以我不敢肯定他的学术价值。 

    虽然我不懂老庄哲学,我倒的确懂得一点台湾历史。我断断续续地读了四十年的有关台湾历史的文献,而且对于台湾的先史时代有浓厚的兴趣,曾经参加了几十次先民遗迹的挖掘和田野采集工作,最近一次在台南永康的茑松贝还挖到一块玻璃质陶环碎片,因此着实兴奋了好几天。所以我看到他两本有关台湾的著作时便真正认识了他的才华。 

    前年十一月他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由三民书局出版的《老台湾》,另一本是自费出版的《台语之古老与古典》。《老台湾》是一本有关古代台湾历史的著作。从来写历史的学者,其著述大都是教科书式的,如郭廷以的《台湾史事概说》,不然则有似一本流水账,鲜能融会贯通,将台湾的过去活现于纸上;尤其是台湾过去地理的变迁和移民的拓荒实况,几乎全不触及,取貌遗神,既缺乏兴趣又少鼓舞。陈冠学的这一本《老台湾》正是为弥补这一缺陷而作的,值得一提是虽然写的是枯燥无味的历史,而他的笔锋常带感情,真教人掩卷而久久心情激动,难以平静下来。 

    有关台语研究涉及到声韵学,也是一门冷门的学术领域。我曾经读过先贤连雅堂先生有关台语语根的阐释而开了眼。此次读到陈冠学的《台语之古老与古典》,才恍然悟觉,时光流逝得快,连雅堂先生的研究只能算是放下了一块雄伟的基石。 

    陈冠学是一九三四年生的,今年已四十八岁,但是二十多年的伏案苦读,使他显得苍老。一双清澄的眼睛发着温和的光,透露着他内心宁静平和的讯息。 

    他最近一部著作是散文《田园之秋》,曾经发表在《文学界》。日本作家佐藤春夫曾经有一本小说叫做《田园的忧郁》,在这本小说里他以锐敏的知识分子的感性,描写了日本四季转移之美,同时也借田园之美反映了他内心生活的苦闷和烦恼。 

    陈冠学的《田园之秋》,透过农家四周景物的描写,充分地反映了台湾这块美丽土地所孕育的内藏的美,同时也是一本难得一见的博物志。如同法布尔(Jean Henri Fabre,1823—1915)的十卷《昆虫记》,以锐利的观察力和富有创意的方法研究了昆虫的生态一样,陈冠学的《田园之秋》也巨细无遗地记录了台湾野生鸟类、野生植物、生态景观等的诸面貌的四季变迁,笔锋带有挚爱这块土地的一股热情。这是台湾三十多年来注意风花雪月未见灵魂悸动的散文史中,独树一帜的极本土化的散文佳作。 

    如果要明白他写《田园之秋》的动机,可以看他另一篇只短短三千多字的散文《我们忧心如焚》。在这短文里他把台湾工业化的结果,生态环境被破坏,我们的祖先筚路蓝缕好容易才开拓的美丽大地将要荒芜的忧虑,用满腔抗议发泄出来,这是一篇近来难得一见的有力控诉。 

    陈冠学具有中国传统的旧文人气质,同时又具有台湾知识分子参与(committed)的入世思想。他辞掉教职,毅然脱离看不见的枷锁,绝不能看做是退缩和逃避,毋宁是一种更积极的为求真理宁愿殉道而死的强烈意愿。 

    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向是依附权力谋生的。设若坚决不想妥协,那么唯一的出路便是退隐:晴耕雨读,过清贫乐道的生活。可惜,我们的田园在哪里?也许只有在梦里,在心坎深处才能找到那温馨的泥土香味呢!《田园之秋》,是找不到那归隐之处的一阕哀歌。它之所以打动我们的心弦,就是因为此散文把我们心里的那一块模糊形象的田园具象化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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