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记忆的群岛 作者:保罗·安德鲁 董强 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先是鸟儿们停止了歌唱。然后,带着扑楞楞的翅膀与树叶磨擦的声音,它们离我而去。那里肯定有一个园丁。经常是有好几个园丁的。最经常的是,我之所以能够确信他们的存在,是因为钢与火石相碰撞时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安了铁钉的鞋子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它的频率更弱小些,发出时用的力量也更大些,更沉闷,同时又会伴随一种金属声、一种仿佛清嗓子的声音,然后是短促的雨水或者雹子的声音,短促到了不可能是一场大雨的声音:在天空中不可能出现一片那么小的云,可以产生出如此密集、如此短促的暴雨。但是,今天,声音与往日不同:间隔两三秒钟,是一系列的劈啪声,与树叶和枝条磨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这种声音与前一种相比,对我来说没有那么熟悉。但我认为也是一名园丁特有的声音,从劈啪声、摩擦声与坠落声变得分明可辨的方式,我想象,他一定是在窗下修剪灌木,于是我缓慢地通过鼻子吸气,以感觉到空气中苯的味道,但毫无结果。被剪下的叶子就仿佛是回忆:捡起来,混合在一起,堆积在一起,它们会腐烂、消失。以前,我在一堆堆树叶中经常观察到,往往是它们依附其上的枝条可以坚持留存最长的时间。回忆也是如此。留存时间最长的,是一些联系:堆积在一起,它们可以构成一块不粘连任何意义的毡毯,一个可以不断流通的纯网络,但从不显示任何意义。然后,联系本身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易于移动的、轻盈的物质,事件与情感都在那里扎下根来。
我感觉不到苯的味道。也许,为了形成一种足够的、可以被感知到的数量,必须像一些孩子经常所做的那样,直接拍打叶子或者撕裂它们而不将它们从树枝上扯下。我问自己,一个挨打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发出苯的味道或者一种类似的化学物,他的肉体会不会有一种酸性的、让人厌恶的味道。我也问自己,那些被给割去肢体、割去一个器官的人会散发出什么味道。我通过游戏,仅仅是为了游戏,去想象一名失去了一只手的男子,或者,情况更糟糕,失去了两只手:他会变得让人不敢靠近,发出从化学上讲令人厌恶的气味吗?他的手会不会像落叶一样腐烂、化解?它们是否会失去一切记忆?
让我不能动弹地待在这个花园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所缺乏的,既非勇气,也非感觉,或者智力,而是它们之间的联系,这一看不见的联系。我可以谈论别的花园,那些充满了礼物的花园,那些人们许诺的花园;谈论我居住过又离开了的花园,那些废弃后又长出了一些简单的花朵,盛开着溢出了茅屋和草木的花园,以及那些在秋天里带着一种涩涩的香味燃烧着的花园。这样的花园,经常只有一道篱笆将它们与平原隔开,而且它们一直无限延伸,穿过河流与道路,一直到达森林。它们并非一直都存在。起先只有一片窄窄的平原,有云遮雾绕的群山环绕,旁边是一条急切、热闹的河流。我觉得那是很久以前。河流还在我的记忆中流淌,我总是顺着干涸的支流上的岩石,跳跃着上溯而行,气喘吁吁地躲开柳树的枝条。后来,到了下面,平原变宽,流水变得平静。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是在自己家中的花园里,在这片平原的某处,在一些过于密集的树木的树荫下。也许就是在那里,联系断了。我如今意识到,我将永远无法知道。
我所在的花园只是世界一阵痛苦的收缩的结果,或者,最多只是它的倒影。我所知的,就这些,也是我唯一能够知道的。而且有时我还对自己说,它只是我的记忆在我房间没有裂痕的墙上的投射,它只是因为我的困惑本身的力量而存在,它与我脑袋的痛苦联系在一起,它伴随着这种痛苦,以缓解它,或者相反,它是这一痛苦的原由,它将与它一起消失,而到了这一天——然而这一天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不可能,那么的遥远!——世界将再度存在,一个比我的脚步所及大得多的世界,一个比我的欲望大得多的世界。长满大片白色花朵的田野将会延伸过来,并从这里继续延伸开去,蓝色将充满天空与收获的季节;在一个夏天宁静的下午,出发远行的时刻将会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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